冯大哥回去换了身衣服就到侯府上门拜访去了,家里留下冯昕柳一人,直面从庵中回来的冯母。

    冯家这一大家子里,要论地位第一,那就是冯老爷子;在冯昕柳这个小家中,那自然是冯母第一,冯昕柳第二了。冯昕柳生气,家里几个男人害怕,可还有冯母能够治住她;说来也怪,冯母也不是那种河东狮吼的女人,却偏偏板下脸孔或是黯然垂目都能让冯昕柳一秒变乖。

    这几年,不知道她娘亲为她的亲事操了多少心,大哥比她大了那么多,至今还没有娶亲,娘也没有这么为他上心。

    随着冯母的马车缓缓驶进,冯昕柳的心就提了起来,盘算了这么久,始终都没有想好应该怎么跟娘亲说这事情。而且她还曾打算嫁到任家,这事情光是想想,就尴尬得不知怎么向娘开口说。冯昕柳罕见地在房中踱步转圈,长吁短叹叹不出结果,最后也只是招来个小丫鬟,让她把三哥叫来。母亲回家,他们兄妹二人自当迎接;更重要的是,有三哥在她旁边分担火力,母亲要打要罚也好过她一个人受着,总有个帮衬说话的。

    总而言之,冯昕柳是做好了万分的准备来迎接母亲的狂风暴雨。

    然而当她和三哥站在门口,迎下了面无表情的母亲,等到大门关闭,众人进了屋子,屏退左右,冯母这才控制不住眼泪,吧嗒吧嗒落了一地,这般伤心的母亲唬得冯昕柳兄妹二人呆愣了好半天,才手忙脚乱地拿帕子为她娘亲擦泪。

    冯昕柳甫一上前,就被冯母搂住,心肝儿地喊着。冯昕柳感受着肩膀上的湿意,忽然明白自己该长大,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。她学着像小时候娘亲对自己那样,顺势把坐在椅子上的娘亲搂进自己怀里,轻轻拍着她的背,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。

    等到冯母哭累了之后,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,看着女儿衣服上的痕迹,觉得有些羞赧。

    不过不等冯母不好意思,冯老三就乖觉地递上温热的茶水,不凉不烫刚刚好入口,正适合冯母哭过之后润润嗓子。哭罢一回的冯母情绪发泄够了,再看看一双儿女乖巧可人,心里面哪儿还有什么埋怨不满,满腔都是怜惜,一手拉住一个孩子的手,清了清嗓子:“昕昕,事情已然这样,娘不舍得你去那火坑遭罪,已经向亚海大师求了你出家的事。大师也同意了,说你现在就可以代发修行,只要你愿意,明儿咱们就再走一趟普救庵,请大师为你剃度……”说着说着,冯母的眼泪又要下来,她忙低下头拭拭眼角,继续说道,“你放心,等你出家上山,娘陪着你一起,买一块院子,咱们娘儿俩一起住。”

    “娘……”冯昕柳想说些什么,却被冯母捏了捏手制止了。

    “这一路上娘想了许多办法,我甚至想着,要是我死了,那你就可以守孝三年,到时候这婚事就有转圜的余地。可是娘不能这么自私,你大哥眼看着就二十五了,让他守三年,二十□□出来还没有娶亲哪里还有好姑娘愿意嫁,你二哥、三哥也要娶亲,娘不能拦了他们的路啊。”冯母一边擦着眼泪,一边强笑着说。

    “娘,我不娶亲,我就跟爹娘妹妹过一辈子!”冯老三扎进冯母怀里,说话也带上了哭腔,“我只要咱们一家子都好好的,没有什么死不死的,娘你别乱说。”

    冯昕柳看着哭作一团的两人,心里也难受极了,她知道,若是当年她不那么挑剔,看见个差不多的就嫁了,也就没有今天这事;又或者她没有这么出挑,不那么积极写诗作赋,就是写了也不传出去,和寻常的闺秀一样,那也不会被郑家盯上。

    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头次写诗,被先生表扬后高兴地拿给祖父展示,祖父拿到她的诗时那又像哭又像笑的样子,当年祖父只是长叹一声,感慨怎么不是个孙儿。当时的她听了心里还很不服气,觉得男子能做的事情自己也能做,憋着股气要和大哥二哥他们一较高下。峨眉都有千秋意,肯使遗编付劫尘[1]她不光要写,写了还要让世人都能看见,锦衣夜行的事情她可不愿意干。

    现在想来,祖父当时怕是就已预见到今日的局面了吧。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,冯昕柳陷入了迷茫,难道这么多年自己做的都是错的?难道这些年她做的事就像只花孔雀一样自己洋洋得意地开屏,别人却早就看到了你的下场?但很快,她就清醒了过来,她的骄傲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,就算她注定结局如此,可她也是京城中响当当的才女,那一首首诗不会骗人,就算是当朝的才子,恐怕也不能随便写出“层台一柱压嗟减,西北浮云接塞多。铁峡霸图龙已去,積陵秋色雁初过。山回大陆吞三郡,水割平原纳九河。万里登临日将暮,醉凭青崎独悲歌。”[2]这样的诗句来。

    怕成名后带来的苦楚就把自己的作品藏着掩着不让人看,只怕是自己的作品拿不出手怕惹人笑话罢了。

    冯昕柳有自信自己的诗句强过当朝许多才子,自然不愿明珠蒙尘,叫那些猴子在山中狂舞。

    自信一回来,原本被冯母的话惹得有些泪意的冯昕柳顿时不想哭了,反而一手把自己的三哥揪了起来:“起来,不知道解决问题就知道哭!”

    冯老三被妹妹揪着耳朵骂也不恼,甚至有种妹妹这样才是正常的感觉。把三哥揪起来,冯昕柳安安稳稳站在母亲面前,笑着说:“娘,你不用难过,这事还没到那个地步。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,这种小事,女儿有办法解决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解决?”看着女儿自信满满的笑脸,冯母也不禁有了一丝期待。在得知赐婚的消息之后,冯母心里一直都是内疚的,她觉得她不该读那么多书,也不该教女儿读书写诗:如果她自己没读过书,可能就不会招来庶妹的嫉妒,当年可能就会顺顺利利嫁给他;女儿若不是写诗出了名,也不会被那种纨绔子弟瞧上。可现在看女儿这么自信,她觉得幸好女儿读了些书,有自己的头脑,遇事也不会慌,就算再难,她也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好。

    然而,还没等冯昕柳将自己的备选方案一二三四地一一说给冯母听,就见外头吵吵嚷嚷,冯母身边的小丫头青青慌张跑进来,说是任夫人来了,怎么拦都拦不住。看样子侯府的任夫人还挺凶,青青这小丫头被吓得不轻。